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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九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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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
這日下午,秋林坐辦公室,接到縣委辦公室一個電話,讓他五點左右去縣政府食堂參加一個飯局。秋林有點莫名其妙,不曉得這餐飯是什麼來由,問了,對方只說是招待一個重要客人,讓秋林去作陪。

秋林心中猜疑,只等到落班時間趕到縣政府。一到場面才曉得,原來是北京的老戴來了。老戴看上去精神很好,一身灰色西服,配一條鮮紅領帶,鼻樑上還擱著一副玳瑁茶鏡,看上去不像老領導,倒像是一個港商。

飯局安排得闊氣,茅台酒,中華煙,黃魚全部上了。縣裡四套班子領導全都到場,坐了一圈,秋林土特產公司經理官職,在裡頭竟成了芝麻粒大一個。秋林後悔自己貿然來吃這餐飯。要曉得這個場景,定尋理由推脫。

老戴當然不曉得秋林心思,還熱情將他拉到自己身邊坐下,隆重介紹秋林事迹,稱讚秋林有膽識,有魄力,敢孤身闖北京,拉回兩艘輪船,是實實在在的人才。秋林聽了,更是覺得如坐針氈。好容易說完秋林,老戴終於說到自己事情。秋林聽了,這才曉得老戴已經離休,這次回來,是要在家鄉辦廠。

老戴說,我這次回來,就是想回報家鄉。家鄉好山好水,我就是想在這好山好水上做一篇文章。離休前,我去國外考察,發現國外最流行的飲料不是別樣,卻是我們這裡最常見不過的礦泉水。這礦泉水雖是常見,但富含營養,對人的身體最好。我們這裡,到處都是好水,取之不盡,用之不竭。我這次來,就是要辦一個礦泉水廠,將家鄉的山水賣到全國去,賣到全世界去。

老戴話音剛落,在座的領導紛紛讚歎老戴眼光獨特。老戴激動,端起酒杯站起來。老戴說,我雖然離休了,但是國家這麼好的形勢,我覺得我還能幹番事業出來。本來,以我的人脈,尋投資不是問題,但我想表明我的誠意,表明對家鄉人的感情,這次不要別人一分銅鈿,只把我多年積蓄拿出來,和縣裡合作辦這個廠。人生難得幾回搏,我這個老革命也要在改革開放的浪潮里搏一把。說完,又引來一片掌聲,眾領導紛紛走到老戴前敬酒。

飯局結束,老戴意猶未盡,把秋林叫到他的賓館,又暢談了一番國內外政治經濟形勢以及自己辦礦泉水廠的思路。老戴講得頭頭是道,秋林聽得佩服,心裡想,畢竟是高級領導幹部當過,眼光和想法都與常人不同。

從這天開始,老戴便留在此地忙碌,批執照,尋土地,買機器,招工人,很快,礦泉水廠就辦了起來,還取了個「家鄉人」的牌子。礦泉水廠辦起來後,老戴又尋關係,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辦了一場「家鄉人」礦泉水的首發儀式,縣裡幾個要緊領導和老戴的一些北京離休朋友,都來為「家鄉人」礦泉水站台,真是鬧了很大一番動靜。

但好景不長,老戴的礦泉水廠就辦不落去了。這一日,秋林到供銷社開會,鮑主任告訴秋林老戴已經回了北京。

秋林詫異,說,怎麼會,我看生意蠻好,每個單位都在發家鄉人礦泉水。

鮑主任說,靠縣裡幾個單位支持能有什麼花頭?外面市場根本打不開,誰會花鈔票喝這沒有滋味白水?再說了,這老戴也不是做生意的料,他多年從事行政工作,做事情都是講大局,講原則,哪裡適合市場競爭?

秋林說,照理我應該送一送,畢竟幫過我忙,這一走倒有些難為情了。

鮑主任說,不送也好。這老戴畢竟當過大幹部,要面孔。轟轟烈烈鬧一陣,現在搞不下去,一聲不響回北京,也是為了臉面。你去送他,他怎麼面對?

秋林說,也是這個道理。不過,這一回他也真是傷老本了,這次和縣裡合資,用的都是他袋裡洋鈿。

鮑主任嘆口氣,說,時代真是變了,我們這一代,都是從計劃經濟時代一腳邁進商業社會,但什麼是計劃,什麼是商業,到現在許多人還是搞不清楚。特別是我們這樣吃公家飯的,更是糊裡糊塗一本賬。莫看我們表面上都是威風八面,要是哪天被扔到社會上,肯定比老戴還不如。

秋林笑笑,說,鮑主任仕途這麼好,沒必要這樣擔憂。我聽外面傳聞,你要提拔當副縣長了。

鮑主任說,講句心底閑話,我並不歡喜當什麼官,現在這樣早已經足夠,大家小兄弟一起吃吃老酒,混混日子,可以了。

秋林說,鮑主任這閑話講得通透。這樣,今朝我就安排一下,我曉得一個地方,小海鮮燒得地道,我們聚聚。

鮑主任說,好啊,不過就我們兩個吃飯有些單調。唉,本來可以叫聲楊會計,楊會計酒量好,可惜回了上海。對了,要不把你那個什麼春華叫出來,你也正好安慰安慰她。

秋林一愣,沒接話。

鮑主任看秋林一眼,說,開個玩笑,你莫往心裡去。

秋林笑笑,說,要不,我來約個熟人?

鮑主任一愣,猜到秋林意思,說,你可千萬莫跟我提龔知秋,提起他我就生氣。上次那頓飯吃的什麼滋味你忘記了?我一個供銷社主任去看一個百貨商店營業員臉色,弄得好像我跟她搶男人一樣。

秋林笑笑,說,鮑主任,我多句嘴。今朝來,我本意就是想約我們三個一起坐坐。你說了,最要緊是小兄弟們能一起吃吃老酒,我們三個多少難得感情,總不能就這樣冷了吧?

鮑主任聽了,臉色稍微緩了緩。

鮑主任說,我對知秋怎麼樣,你不曉得啊?可現在知秋已經不是老早的那個知秋,女人眠床邊一搭,就翻臉不認兄弟了。這樣做朋友,還有什麼味道?那於楚珺什麼人,我一眼就看穿。現在弄起來兩人要死要活,以後苦頭有的吃。

秋林打圓場,說,知秋人是真好,一直沒交往過女人,現在跟於楚珺久別重逢,難免黏一點。你主任肚皮里撐船,莫跟他見怪。要不,我現在就給知秋打電話?

鮑主任說,都是我自己多事,當初安排他跟於楚珺見面,沒想到他看到這個女人,魂靈都沒了。你定要叫他吃夜飯隨你,但我話要講清爽,你打電話給他,要來,只他一人來。要是帶了於楚珺,這飯我一定不吃。

秋林應了,趕緊打電話。電話里,秋林特意強調今朝就三個人聚會,旁人一個都不叫。知秋自然聽懂秋林閑話,有些猶豫,只說,那你等一等我,過一會兒我再打回來。

擱了電話,鮑主任說,怎麼,他不願意來啊?

秋林說,沒有沒有,好像在忙什麼事情,馬上就打回來。

鮑主任說,算了,你就莫瞞我了。忙什麼忙,定是跟於楚珺討令去了。要是於楚珺不同意,你就是用八匹馬拉,也拉他不動。

秋林尷尬笑笑,說,怎麼會。

過了一會兒,知秋將電話打回來,問秋林到什麼地方吃。秋林說了地方,擱下電話跟鮑主任邀功,說,鮑主任,你看,知秋朋友情面還是看重吧。

鮑主任冷笑,鼻孔里出氣。

鮑主任說,陸秋林,你莫要急著下定論,走一步看一步再講。

秋林笑,陪著鮑主任在辦公室里又吃了會煙。快落班時,兩人趕去飯店,在小包廂里坐下。坐下沒多久,知秋也趕到,果然一個人。

三人坐下,許久沒聚,場面多少有些拘謹。秋林挑起話頭,撮合著碰了幾杯酒,桌上氣氛才稍稍開始緩和。就這樣,三個人吃吃喝喝,多少講些工作家庭事情,氣氛倒也過得去。眼看一場飯局到了尾聲,不曉得是老酒上頭,還是有意,鮑主任開始講起些不咸不淡閑話。

鮑主任說,知秋,要是結婚辦酒席,可不要忘記送請帖啊。你不尋我和秋林,我們兩個還是厚臉皮記著你的。

知秋尷尬笑笑,說,怎麼會,到時一定過來熱鬧熱鬧。

鮑主任說,那我就祝你好運了,別被人當槍使一陣,又扔了回來。

知秋聽了,一愣,面孔迅速倒了下來。秋林見狀,趕緊給鮑主任倒酒使眼色。

鮑主任白了秋林一眼,說,陸秋林,你給我擠什麼眼睛?他還是不是你我朋友?既然是朋友,幾句實話都不能講?龔知秋,今朝既然見了面,我就不跟你講什麼虛情假意閑話,到了哪一步,我鮑一鳴都要反對你跟那個於楚珺。她的底細你又不是不清爽,上海人講閑話,叫白相白相,你玩一玩也就算數了,為什麼非要跟她結親眷?講句難聽閑話,你又不是秋林公司的收購站經理,當初人家看不上你不要你,現在落魄了,你還要搞回收啊?

知秋聽了,半日不響。秋林尷尬,趕緊舉杯,說,來來,今朝難得,我們三兄弟再碰一杯。知秋卻不理睬,繼續低頭髮怔。悶了一陣,突然舉起酒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,站起身說,菜不夠了,我出去加幾個菜。說著,便匆匆跑出包廂。

秋林看知秋走出去,趕緊跟鮑主任說,鮑主任,今朝高興,你千萬莫再講那些不高興閑話了。

鮑主任說,為什麼不能講?一個男人,連句真話都聽不見,有個卵用?陸秋林,我告訴你,這些閑話老早就憋在我肚皮里了。他龔知秋要是真跟那個於楚珺結婚,他一世人就算完蛋了。當年知秋對她好,救過她的命是不是?後來怎麼樣,有用場嗎?她見了更好的,不還是照樣離開了?現在她混差了,見知秋過得這麼好,她就又跑回來。你說,這樣的女人有什麼用?我同你講,如果他們真結婚,不請我去算數,要是請我去,我對著於楚珺面我還要講這番閑話。

秋林不曉得怎麼辯駁鮑主任閑話,只得說,鮑主任,那我出去看看,知秋點菜水平差,別點了那些不新鮮的。

秋林起身走了出去。到外面一看,看見知秋剛結完賬正要走。秋林趕緊跑兩步,將他叫住。

秋林說,知秋,鮑主任講的都是酒話,你莫要聽進去。

知秋說,秋林,我四十歲的人了,聽得出什麼是酒話,什麼不是酒話。當初我搞這個廠,一鳴幫了我許多忙,我一直記著他的人情。他怎麼說我,我都可以接受,但他不能總是這樣說於楚珺。於楚珺對我怎麼樣,是不是對我好,只有我自己清爽,她也是個可憐女人。話講回來,就算被鮑一鳴說准了,她將來不會對我好,又有什麼要緊?我這一世,就愛過這麼一個女人,就算她斷了我的手腳,挖了我的心肝,都是我自己事情,我心甘情願。

秋林說,知秋,你說的,我都能體會。我佩服你,換了我,我做不到,這是真心閑話。只不過你我還有鮑主任,都是難得朋友。

知秋說,秋林,莫說了,你是好意,我曉得。但現在一鳴總是要逼我做選擇,我又有什麼辦法?

知秋說著,拍了拍秋林肩膀。

知秋說,算了,秋林,你莫夾在我們兩個中間難做人。我先走了,你幫我跟一鳴打聲招呼。

說著,知秋就匆匆走出飯店大門。秋林看著知秋背影,感覺熟悉。想起上次的不歡而散,鮑主任也是獨個從飯店走出。秋林感嘆,每次團圓飯都吃成散夥飯,這飯店倒成了分道揚鑣的三岔路口了。

2

北京的老戴又回來了。

老戴這一趟回北京,只待了幾個月,可回來後的樣子卻與之前大不相同。穿一件極普通的黑色夾克衫,沒有染頭髮,也不再戴那副玳瑁茶鏡,眼角往下倒,顯得比上次見面要大五六歲年紀。

老戴坐在秋林的辦公室里,長嘆一口氣。

老戴說,小陸啊,什麼是人字兩張皮,我總算是深刻體會了。上一次來辦礦泉水廠,真是敲鑼打鼓拉橫幅,從書記到縣長,哪個對我不是客客氣氣,多少排場。可這一次來呢,卻沒有一個人理睬。打電話去聯繫,都說領導最近忙。忙什麼,我還不曉得,都在躲我呢。

秋林說,老領導,莫多想,或許真是在忙。

老戴說,小陸啊,你這人還是厚道的,不情願背後說人。其實,他們把我看低了,我好壞也是部委里退下來的幹部,還是要點面孔的。他們不理我就不理我,根本無所謂。

秋林說,沒有事,不是還有我嗎?我陪你。

老戴說,讓你陪一日兩日是客,一月兩月,你就把我當冤家了。我也不瞞你小陸,這次回北京,家裡老婆孩子沒一個好臉色,人人都怪我,好像我是他們敵人一樣。我在家裡待著,全無意思,就想著回來再干一場給他們看看。哪裡跌倒,我就要從哪裡爬起來。

秋林一愣,說,現在生意難做,老領導不要急,先在家鄉玩一段時間,再看看有什麼好項目。

老戴說,我哪裡還能玩,我多少歲數了?時不我待。項目早就考慮好了,我上一次便說過,家鄉有好山好水。上一次做礦泉水,雖然銷路不好,但根本不是礦泉水問題,是我想法太超前,老百姓的消費觀念還沒有培養起來。這一次,我要把目光放在家鄉的好山上。我了解過了,我們城裡往西,山上出花崗岩。你看現在裝修這麼作興,花崗岩市場多少紅火,我就想在此地搞個花崗岩廠,一定能賺鈔票,到時讓他們都眼紅。

秋林說,我好像從沒聽過此地出花崗岩消息?

老戴說,這也是我上次弄礦泉水廠時無意中聽到的,是當地一個石匠山上採石發現,沒有多少人曉得。這是商業機密,我就想趁這個事情還沒有太多人曉得,趕緊把事情做起來。

秋林還是將信將疑,嘴上說,老領導既然這麼有把握,那這一次定能成功。

老戴猶豫了一下,說,成功那是毫無疑問的,只是投資有些小問題。我不瞞你小陸,上次辦礦泉水廠,我自己那點老本都用得差不多了。這次雖然也是親眷朋友處借了一些,但辦廠還是不夠。你也看到了,人情冷暖,這次縣裡定不會再出資與我合作。當然,就算他們提出,我也不願意,我不歡喜臨老了反倒背個北京騙子的罵名。

秋林說,那老領導的意思是?

老戴有些不好意思,說,我想尋你幫幫忙。你們土特產公司不是一直也在尋好的投資項目嗎?我想問問你,這個花崗岩廠你有沒有興趣?

秋林聽了,有些為難,但轉念想了想,還是沒有駁老戴面孔。上次兩艘輪船,讓土特產公司輕而易舉賺了幾十萬,有了個漂亮業績,這都是老戴的人情。現在人家有了困難尋上門,就算是回報這份人情也不能回絕。就這樣,秋林做主,土特產公司投資十萬元,跟老戴合夥辦了一個開採花崗岩的工廠。

一時間,花崗岩廠如同當初辦礦泉水廠一樣,又是一陣轟轟烈烈。開路採石,日夜加工,工廠里灰塵滾滾,一片火熱場面。很快,第一批石料開出,很不理想,全是小料不說,還多有裂縫,根本派不了建材用場。老戴不服氣,又開了第二批料,第三批料,結果批批全是如此。

兩個月後,老戴的花崗岩廠再次宣布倒閉。

秋林用單位那輛波羅乃茲將老戴送到杭州火車站。秋林個人掏腰包給他買的火車票,還另外塞了個一千塊的信封給他,老戴沒有推。月台上,秋林安慰老戴,說,老領導,沒事的,慢慢來,總會尋著好項目的。

老戴搖著頭苦笑,算數了,我心裡曉得,我根本不是這塊料作。人真是怪東西,不上秤稱一稱,總不相信自己幾斤幾兩。我吃了一輩子行政飯,好容易平平安安離休了,應該知足,全身而退。可我呢,看見改革開放大潮湧來,那麼多人都下了海,心想自己也是游泳健將,卻不想差點被一口海水嗆死。

秋林說,做生意,總是有虧有賺,以後總有機會重新再來過。

老戴說,沒有機會了。人啊,真是要服老。你不服老,老也不服你。本來我這個年歲家裡釣釣魚種種花,多少好,偏要出來鬧這樣一番動靜。都不曉得回去怎麼跟老伴孩子交代。

秋林聽了,還想安慰些什麼,搜腸刮肚,卻再尋也尋不出一句合適閑話。

隔一日,知秋到土特產公司送來兩張請柬,一張給秋林,另一張委託秋林轉交給鮑主任。

秋林曉得知秋難處,但鮑主任那張紅辣辣請柬放在辦公室桌上,真不曉得怎麼處理。那天飯桌上,鮑主任已經斬釘截鐵放下閑話,如果參加婚禮,定要當於楚珺面數落。秋林曉得鮑主任性格,他說得出做得出,如果真到那一步,知秋的婚禮場面一定難看。考慮再三,還是決定不將請柬交給鮑主任,自己去時,只替鮑主任撒個謊混過去也就算了。

結婚那一日,秋林便獨自包了兩個紅包,一個算自己,一個算鮑主任。見到知秋,秋林只說鮑主任出差趕不及回來,還替鮑主任祝賀知秋於楚珺新婚如意。知秋聽了,只是淡淡笑笑,也沒有更多閑話。

坐在席上,秋林肚皮里也有些埋怨鮑主任,知秋結個婚,好好壞壞都是他自己事情,何必這麼認真?現在倒好,三個朋友弄成三國演義,縣城這麼小,真不曉得以後怎麼收場。

3

知秋和於楚珺結婚,從廠里提出十萬鈔票,加上結婚人情,終於將於楚珺前夫欠下的十餘萬元債務還清。原以為可以過安穩日子,沒想到沒多久,卻迎來一場風波。

這一日,幾個紀委同志上門,叫知秋去紀委談事情。知秋莫名其妙,到了紀委才曉得,原來是廠里一位會計實名舉報了自己挪用廠里公款。知秋不服氣,跟紀委同志解釋,這廠是私營企業,自己提款,不過左邊口袋放進右邊口袋,不是挪用公款。但紀委同志說這個廠當年掛靠供銷社名下。供銷社發過文件,上面清爽寫明廠子隸屬於供銷社。現在知秋提款,就是挪用,就是貪污,要判刑,要坐牢。知秋辯解只是當時形勢需要,才掛了這麼一個空名。紀委同志根本不予理會,只說一切以文件為主。紀委調查完,很快便將知秋案子移交本地檢察院,檢察院對知秋提起公訴,法院又迅速作出判決,認定龔知秋貪污,判了有期徒刑十二年。

事情發生得突然,所有人都沒料到。法院判決後,於楚珺去見龔知秋。於楚珺說,知秋,你千萬莫心急,我給你想辦法,縣裡法院判了,還有市裡省里,我一定為你把官司打到底。

不想知秋卻死心,只說,算了,人都有命,現在我相信命。

於楚珺難過,說,是我害了你。

知秋說,你莫這樣說,我當年黃埠供銷社辭職出來辦廠,心底里就是想證明給你看,我是個有用場的男人。現在我證明了,也幫了你,我不後悔。

於楚珺聽了知秋閑話,眼淚直落。

於楚珺說,你暫時安心待著,我定為你想辦法。想吃什麼,喝什麼,你告訴我,我給你送來。

知秋說,我什麼都不要,你如果有空,給我買雙布鞋。這些天不讓坐,雙腳浮腫得厲害,原來的皮鞋已經穿不進。

於楚珺聽了,心痛,又是一陣眼淚。

探視完龔知秋,於楚珺便跑去尋律師,將知秋情況說明,讓律師寫狀紙,自己要去市中院再打官司。律師聽了,給她出個主意,說現在對知秋最不利的就是工廠性質認定。文件里清爽寫明這是供銷社下屬企業,除非有什麼證據能證明這文件只是形式,工廠還是私人企業,知秋才能洗脫。

於楚珺聽了律師閑話,想來想去,想起一個人,便又跑到縣供銷社去尋鮑主任,尋來尋去尋不著,最後辦公室里碰到一個熟人,告訴她鮑主任正在市委黨校培訓,要一個月後才能回來。於楚珺愣了愣,趕緊又跑到客運總站,買了車票坐長途車趕去寧波。

趕到市委黨校,於楚珺尋到門衛,說,我有個熟人在裡頭培訓,我有著急事情尋他,能不能幫我通知一下?

門衛說,這黨校里每日培訓的人那麼多,怎麼通知?又不是農村,用高音喇叭喊喊,就能喊應。

於楚珺著急,說,我求求你,人命關天的事情,你是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,你就幫幫我的忙。

門衛白了於楚珺一眼,正色道,我這裡只有馬克思恩格斯,沒什麼什麼觀世音,你要求菩薩,去廟裡求,莫在這裡無理取鬧。

說著,門衛就伸手往外推於楚珺。於楚珺踉蹌一步,橫了心,轉身屈膝竟在黨校門口當中跪了下來,這倒把門衛嚇煞。

你這是做什麼?

我沒有辦法了,如果你今朝不幫我尋到這個人,我只能這樣一世跪下去。

門衛看著於楚珺,也是無可奈何。

你這女人。行了行了,我幫你打電話問,你千萬莫跪,被領導看見,害我吃生活。

門衛轉身走進傳達室打電話,於楚珺站在門口等。就這樣,過了大概十多分鐘,終於望見鮑主任從裡頭走出來。

鮑主任出來,見是於楚珺尋他,有些不高興,倒了臉色。於楚珺顧不上這些,只將知秋事情詳詳細細同他講了清爽。鮑主任聽完,眉頭緊蹙。盤算了一會兒,扭頭問門衛,你有沒有紙筆?借我用用。門衛便拿出紙筆遞給鮑主任。鮑主任在紙上飛快寫下一句閑話,說,龔知秋馬鐵廠掛靠供銷社,只是特定時期需要,供銷社並沒有實質性投資,由始至終,該廠性質都為私營企業,特此證明,鮑一鳴。

寫完,鮑主任便將信紙遞給於楚珺,說,行了,你帶回去給律師吧。

於楚珺有些愣,獃獃望著鮑主任,念道,這麼快就寫完了?

鮑主任說,你什麼意思?還要我多寫些?

於楚珺趕緊擺手,說,我是沒想到鮑主任會答應得這麼乾脆,鮑主任,以前的事……

鮑主任白了於楚珺一眼,說,你到底要不要,我還要回去上課。

於楚珺趕緊將信紙接過,剛想開口說聲謝謝,鮑主任卻再不理睬,轉過身,匆匆往學校裡頭走回去。

就這樣,憑著鮑主任的這份證明材料,沒多久,市中院推翻了縣級法院的判決。隨後,縣裡又告到省里,結果,照樣被推翻,被定為終審。

知秋官司的事情在縣城裡引起了軒然大波,本來此事是縣裡幾個主要領導過問過的,早定了調,讓知秋伏法是為了避免國有資產流失。因此,整個案子從起訴到判決,都非常迅速,屬於特事特辦。不想,最終卻因為鮑主任一張證明,板上釘釘的判決又被翻了案,縣裡幾個主要領導都大為光火。隨後的一次全縣幹部大會上,縣委書記在主席台上,點名嚴厲批評了鮑主任,說他沒有大局意識,無組織無紀律,造成了一次嚴重的政治事故。說到最後,縣委書記情緒竟有些失控,講出罵兒罵女一樣的閑話。鮑主任坐在台下,忍了半日,終於聽不落去,站起身,當場拂袖而去。

當日,鮑主任便寫了一張碩大的辭職報告,明晃晃地張貼在當年貼大字報的那個櫥窗上。

4

秋林和鮑主任坐在一個小飯店裡,說是飯店,其實不過油氈搭出的一個小棚子,油氣瀰漫,燈光昏黃。

秋林說,鮑主任,為什麼要到這種地方來吃,我雖然是個小經理,總不至於連餐好飯都請不起吧。

鮑主任說,其實小飯店小炒滋味最好,再說了,我這個供銷社主任下了崗,要早點適應吃這樣環境,否則以後要餓肚皮。

秋林笑笑,說,鮑主任以後什麼打算。

鮑主任說,上海有個老朋友,我去尋她,學著做做生意。

秋林聽了,腦子裡飛快閃過一個名字,但他不敢問。秋林想了想,說,鮑主任,我記得你以前說過,吃慣了行政飯的人,不合適做生意。這次本來你都要提拔副縣長,實在有些可惜。我想,或許你可以再去尋尋縣裡要好領導,解釋解釋,看看還有沒有迴旋的餘地。

鮑主任說,我可不做這種推板事情。有什麼大不了,以前又不是沒過過苦日子,我就不相信,以後不當官會比以前日子更苦。再說了,當年我用一張大字報,給自己換了這麼個官。現在再貼一張,把官還回去,有借有還,這不過也是做人道理。

秋林笑笑,說,知秋來尋過我,說同於楚珺一道去你家裡感謝,被你攔住,門都不肯開。

鮑主任說,為什麼要感謝?根本用不著。

秋林說,他們兩個都是真心,說是害你丟官,想讓你同他一道辦廠,給你一半股份。

鮑主任聽了,鼻孔里出氣,說,我要貪他龔知秋這點便宜,就不出那個證明了。好好的副縣長我當不像嗎?

秋林說,那也不能讓知秋吃閉門羹啊,畢竟都是朋友。

鮑主任說,我不見,一見,他們千恩萬謝的,味道就變了。我這個人做事,我認為對的,我就會做,我認為錯的,就不會做。你跟他說,他龔知秋不要以為欠了我什麼人情,沒有的事。我對公不對私,換一個人,我照樣這麼做。還有,那個於楚珺,到了今朝我還是這個看法,知秋跟了她,早晚要狼藉掉。

鮑主任這樣說,秋林便不好再開口,只是一個勁敬酒,說些祝福閑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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